山城小事(四)
在《山城(一)》里,我写到我母亲开的那个文具店,一条街里的街坊们总是喜欢按片儿划分“根据地”。一条南北走向的街,一个“据点儿”、两个“据点儿”... ...我家的小店便是这诸多“据点儿”中的一个。每天不同的“据点儿”里上演着不同的故事,东家的长,西家的短,都成为家长接孩子前、老奶奶买完菜后、老大爷下棋时闲谈的话题。我家的文具店就挨着街里的小学,每天到这来说话的人络绎不绝,什么事都有,我常常看着这景象,总有一种人生也就不过如此的悲凉,人来人往,袅袅时光,就这么一天天流去。不过又一转念,这样其实也不错,至少大陆目前拥有这样安详和谐的小街还是不多的,在这里总发生的一些事还是能让你感受到人的老实、真诚与善良,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乡绅文化”的气息。
小街里的“据点”也不是每天的“开会”内容都不同,有时发生的很多大事大家也是要一起议论议论的,诸如市长来视察小学啦、钓鱼岛问题准备砸日本车啦、几个这的小学生下街外面的大清河玩儿结果掉下去啦、年久失修的小平房突然起火烧死了多少人啦... ...
但有一天“乐乐”这个名字却从街南传到街北。
“乐乐”?这是谁啊?这也不是什么市长啊之类的... ...我在给父亲送饭的路上这样想。姥姥家住在街南,小店开在街北,每天父亲下班后来接替母亲,让母亲回家吃午饭、睡午觉,饭做好后母亲便从街南送去街北给父亲。当“乐乐”这个名字传遍大街小巷的时候,我正是高中放暑假,于是,送饭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从街南到街北送饭的一路上,每个“据点”都在唠着“乐乐”这个名字,我就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像房子起火、小孩儿掉进河里的大事发生了。
任务完成回到家后,姥姥便张罗着吃饭,按家里的规矩,吃饭时是不可以讲话的,那时我高一,好奇心实在是不能再忍,便在席间问母亲:“咱们这有个叫乐乐的?他是谁啊?我听街上的人们都在议论他。”母亲听到我说这个名字,表现得非常吃惊,但转而目光一淡,说:“越大越没了规矩!吃完饭说!”好容易挨到吃完饭,我已经着急得不行想知道结果,可母亲呢?照例去沏茶,给她、姥姥和我各倒了一杯。坐下后,见她眉头起皱,问我:“乐乐怎么了?你都听人们在街上说些什么?”我答:“我也不知道啊,一路送饭就总听人们说。到底他是谁啊?”母亲一脸狐疑,显然,她有和我一样的想法:满街都说的事一定是大事,可乐乐一个... ...他能出个什么大事呢?姥姥见状,和我讲:“乐乐是咱们这一个残疾人,他这残疾吧,也不是缺胳膊缺腿儿,有人说是小儿麻痹。”我当时根本没觉得怎么,脑子里只想到罗斯福不就是小儿麻痹么?人家还被刻进了总统山呢!想到这,我便兴趣索然,喝了爽口的茶,便上床午休去了。朦朦胧胧中,听到姥姥和母亲还在谈论这事,姥姥还对母亲说:“三儿,下午去瞅瞅,到底是什么状况。”
乐乐完全就不是我想想的样子!他甚至让我对小儿麻痹有了新的认识!我见到他是第二天,我顿时觉得他出了事是有理由被全街人谈论的。像他这样的群体是有理由被国家关注的!
当天下午,我睡起午觉便去到母亲店里帮忙,刚进门,见到有家长和母亲谈话,我便很有礼貌地叫了人家一声“阿姨”,之后便又是几句类似于“高一啦?真快哦!哎呀,高中累啊!不过高一挺关键的,最后三年了,熬一熬就过去了”这样的寒暄。然后她们便急不可耐地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唉,你说说这人多缺德啊!就不怕因果啊?!”
“就是啊,人孩子多不容易呢!都那样了,就买点儿饼干糊糊口,这帮人到底咋想的!”
“乐乐爷爷也知道这事了,老头一下就急了,当时那眼泪就掉下来了... ...”
“哎呦,谁又给捅的乐乐爷爷那儿去了,嘴真够长的,还嫌老头儿不够不自在的呢!”
“唉,哥们儿不和你说了,我去接孩子了,眼瞅就放了。”
“哎,你带孩子路上慢点啊!”
两个女人的谈话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汹涌而来的放学潮。看着一个个孩子急切地挑好东西又急切地一口一个阿姨叫着给钱,生怕阿姨不拿自己的似的。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长大后会变呢?为什么会不善良?为什么会欺压别人、欺压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呢... ...
孩子们散去后,我帮母亲规整好,我问母亲乐乐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母亲就给我讲了乐乐的故事。
乐乐大名叫什么不知道,反正这里的人都这么叫他,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姐姐,当时计划生育十分严,尤其又是在农村,女人没有儿子是活不下去的,因而乐乐的爸爸非要再要一个,于是便有了乐乐。当时在乐乐的家乡管计划生育的人姓周,是个女的,这个周姓女人的父亲曾与乐乐的爷爷因土改时划分土地而交恶,两家人在日后的“人民公社”时期、“文革”时期都一直没有丝毫缓和,现在周姓女人在计生委里管了事,自然不能放过一切让乐乐家倒霉的机会。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地大了,乐乐的妈妈白天一直不敢出门,直到半夜才敢出来溜溜,当时农村那种条件,哪里懂得什么胎教之类的重要性,更别说像乐乐妈这样天天担惊受怕的了,不消说,对胎儿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任何这样故事的高潮及悲剧就在于五个字:纸包不住火。秋天到了,乐乐同他家乡地里的麦子一样,终于成熟了,虽然乐乐妈一直在抱怨乐乐给她来来的种种麻烦与不便,但当这个小生命将要到来时,还是充满着欢欣的。一个平静的午后,乐乐爸爸从外面呼呼地跑进来,“快跑你!快跑!”乐乐妈一下就明白了!撒丫子就往外冲,往哪跑呢?下地!地里有麦子!于是,乐乐妈就“端”着乐乐疯了一样地跑。跑到一半就不行了,肚子往死里疼,乐乐妈摔到了,她赶紧解开裤子,做好一切准备,她想,拼死也要让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来!巨大的疼痛袭来,她的眼睛模糊了,听觉模糊了,隐隐地,远远地,就传来了吼叫声、追赶声、疯狂声... ...啊!腿出来了!啊!宝宝的小屁股出来了!啊!宝宝,妈妈摸到你的小手手了!快出来吧,快啊... ...
“她在这呢!快来,拿擀面杖给我压!”
“滚!滚!”生孩子的女人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而此刻,周姓女人已经跨到了她身上,拿起擀面杖,一杖下去!
“啊!”生孩子的女人惨叫一声后便没了知觉... ...
乐乐的爸爸报了警,孩子虽然保住了,乐乐的妈却没了,周姓的被判了刑。乐乐三岁前没人看出他有毛病。两个孩子一个老人,乐乐爸爸把农村的地一卖,带着一家人进了这个在我眼里是小山城但在他们眼里却是天堂的地方。那时起,他们就住进了这条小街。
乐乐的爸爸开始跑货车,跑了4个月就开始跑夜车,乐乐爸说:“跑夜车太危险,好几次差点就睡着,得亏都是在高速路上,要是在城里开,还不知道得撞死几口子!”说完这话的第三天,乐乐爸在送乐乐姐上小学的路上被一辆刚从高速上下来的大货车撞出去十米远。乐乐爸的自行车已经不成样子,乐乐姐手里的煎饼上沾着血还冒着气,不知道那从煎饼上腾起的青烟是饼的热气?还是血的热气?抑或是那煎饼死后的冤魂... ...
乐乐的爷爷开始养活乐乐,乐乐爸走时,乐乐一岁半,一年后,乐乐爷爷发现乐乐手足有些不协调,又过了半年,乐乐还不会说话,只是唔唔啊啊地,乐乐爷爷觉得他的孙子是一定有问题了!于是,乐乐爷爷花了他爸爸命换来的钱,确认了这个事。
助人永远是可以让人感动的点。
而这条街就是总有这个让人感动的点。
乐乐爷爷开始捡瓶子,慢慢地,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乐乐的身世,知道了这个孩子多可怜,大家有了废品全都给乐乐爷爷留着,乐乐就这样活到二十岁。乐乐爷爷此时已是耄耋之年,街里念佛的老居士把他送到了养老院。乐乐呢?就靠着这家的一点米、那家的一点面,就这么活着... ...
就在这天早上,乐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箱饼干,坐在这条小街里就开始卖,来来往往的人们冲着乐乐笑,乐乐也冲着他们笑;来来往往的人多多少少都要买乐乐的一点饼干,多多少少乐乐也都开心地卖。可就在孩子们放学前,两个南方口音的、穿着破皮夹克的、留着飞机头的小青年也逛逛荡荡来到乐乐的摊前。
“来三两的!”
乐乐给他们称好。
他们递给乐乐一张一百,乐乐接过钱,也不看,放进口袋里,找了那两个人九十一块。两个人装好饼干就走了。
这时来了个老大爷,对乐乐说:“乐乐,今天出来卖东西了?”他笑,乐乐也笑。老大爷往乐乐的饼干箱里一瞅,“哟!卖了不少呢!得了,剩下的都给大爷吧!”
乐乐一下就乐了,给老大爷包好,双手递过去,老大爷拿出了一张五十,乐乐接过来,复又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只剩了一张一百和一张五元,明显是没有零钱在找了,一早晨零零散散的钱都换成了手中这张一百元。就在这时,老大爷叫道:“哎!乐乐!把你那一百给大爷看看!”乐乐还没反应过来,老大爷便来到他身边一把抢了过来,手一挫,喊道:“哎呀!孩子!假的!你收了假钱啦!”
乐乐有五秒钟没动弹,他看着大爷的表情,看着大爷的急切,看着大爷拿着他刚收到的一百元在他眼前狂甩,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 ...
乐乐“哇”一声就哭了!二十岁的乐乐坐在地上就哭了... ...
母亲给我讲完这些,已是暮色四合。我现在只记得,当晚我很晚很晚才睡着... ...那时我还没见过乐乐,但满脑子都是二十年前血红的擀面杖与二十年后乐乐的泪... ...
第二天,小街热闹了,乐乐的爷爷跑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乐乐,昨日的故事不仅未消化,还在我心里持续地膨胀着,于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眼泪唰就下来了。
乐乐推着小平头,上唇有点小胡子,个头怎么也有一米七五,他的脖子是偏向一侧的,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撇着的,两只手的手腕奇怪的向两侧弯着,走起路来的幅度很大,一颠一颠的。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昨天,把一上午的好心情,一上午的尊严,一上午大家对他的爱,全免费给人了,一点代价都没有... ...
乐乐爷爷抱着乐乐说:“爷爷给,爷爷给啊!”
第三天,我回学校了。可心里却一直记挂着这事,记挂着乐乐。
寒假回家,照例要在早晨去帮母亲开门,走到店的门口只见一个穿着环卫衣服的人扶着扫帚站在那里。
“谢谢乐乐!”母亲冲那个环卫工人笑道。
只见那环卫也笑了,嘴里唔唔的,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也一定是满怀欢欣与感恩。之后,冲母亲一点头便一颠一颠地走了... ...
我忙问母亲:“这是那个乐乐?!”
“对啊”,母亲干脆地答道。
见我惊愕的表情,母亲解释道:“乐乐被骗了后,大家都在想着帮他,姥姥尤其是。你知道吗?姥姥为了乐乐,给街道办的人还买了酒,街道办终于给他了这个环卫做。从此,乐乐每天早晨第一个扫净这条街的地方就是咱们家店门口!”
听完后,我良久无语,站在冬日的阳光里向北望去。
乐乐一步步不便地走着,慢慢扫着地上的枯叶,就像一点点慢慢拨走天上的阴云... ...(文/阅读时间读者·策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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