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小事(三)
自从我高中毕业后,我见谁都和谁说我是多么多么地厌恶这三年,而且还见谁都和谁说那些在各种动态中思念、怀念高中的人都太虚伪、太矫情。
确实,我觉得那三年是我活到现在乃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最痛苦、最没劲的三年。可仔细想想吧,毕竟是努力在做一件于自己、于家人都有意义的事,并且最后还得到了较为丰厚的回报,所以也就对这件事不再那么刻薄了。又想想,其实三年间,尤其是最后一年,其中还是有些开心的小插曲的,最值得提及的还是身体抱恙时与母亲在家的时光。
2014年3月,母亲放下琐事来高中陪我,那时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特别能生病,熬是没有前一年能熬,拼是没有上半年能拼,但不知什么原因,总之,不是感冒就是腹泻,三天两头的折腾。那怎么办呢?撑啊!撑不住呢?再撑啊!实在撑不住了!唉,请假吧!这真的是我当时的想法,当然,也是最后的事实。回家以后,就和母亲有了安逸的时光。那时芳菲四月,鸟啭莺啼,我在家呆闷了便一道和母亲去买菜、购物,或者单纯地遛弯儿,在途中,母亲就会给我讲一些过往的或者隔辈的故事,于是,零零碎碎的,在宣化的大街小巷处,又留下了许多山城小事。
今天写的这个人,这段事,说来还和我沾亲带故的,因为它既和我的母亲有些关系,又和我的外祖母有些关系。
大概在15年前吧,那时我四、五岁,父母上班时,就把我放在祖母家,寒暑假时,母亲就在家陪我。可是,就在15年前暑假的一天,母亲在家接到了一个电话,当时神色、语气极为震惊,不久后,就见她坚定地说了一句:“好!我去!”放下电话后,母亲对我说:“你奶奶一家今天回老家看大姨奶奶去了,妈妈单位有事,你爸下县去了,所以妈妈得把你带到单位去,单位现在特别乱,你必须得跟好我!”我只记得当时我特别兴奋,回答的什么全然忘了。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的单位就叫”锅炉厂”,所有的人都这么叫,后来才知道,它的全名叫“三北?拉法克锅炉有限公司”。当时我们离单位门口还有好几十米远的时候,就看外面已经站满了人,人还仍旧使劲儿往里挤,再近一些时,看清人们的手中还拿着条幅、标语,人人脸红脖子粗的朝里吼着,吼得什么完全听不清,只见群情激奋。母亲停好车子后,我急忙问她这是在干什么,母亲回过头来对我说了三个字——罢工了!那时对于我,“罢工”还是个新名词,于是便又拉母亲的衣角,问:“啥是罢工啊?”母亲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回过身来蹲下对我说:“这个地方的领导不善待工人,欺压工人,工人不愿意给再他们干了,就成了现在这样。所以,你要记住,你长大后无论是握有掌管一个人的权力,还是一百个人的权力,你都要对他们施以善意与关怀,你让他们觉得为你做事有意义时,你就有了意义!”15年后的今天,这段话我仍然记得,因为它当时在我心智还不成熟时冥冥之中为我的生命开启了某些东西,类似于这样具有启迪性的任何东西,在孩子们内心深处都会是无法磨灭的。
母亲抱着我在人潮之中不断地往里涌着,不一会便有几个人出来接母亲进去,那几个人都是和母亲一个车间的。大家都到了车间后,不少年轻人就围住了母亲,“乔姐,你说咱们还往上冲吗?”我母亲并没有回答,而是问:“师傅们呢?”“早上去了!”“那我们就也去!记住,咱们是去罢工啊,可千万别瞎闹事!”母亲既激动又忧心地说。于是,母亲就抱着我和那些举着小旗的女人与光着膀子的男人一起拥挤到了“锅炉厂”高层人员办公的地方。我四、五岁的记忆大抵就止于这里了。
史铁生说过,“记忆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之外的天空。”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当时每天下班回家都不开心,都会和父亲念叨一阵儿。我的母亲当时是个什么工作呢?她所在的车间是机工车间,每天都和钢铁打交道,现在山城里很多风力发电的风车就出自那个车间。车间里有一种叫天车的东西,这种东西非常的高,大概是用来在车间里调度、运输钢材用的,我母亲最害怕这个东西,但有一天她竟然被要求去开天车,我母亲找车间领导好说歹说都不行,当然,除非就是钱,只是,当时能掏出这种钱的人家有哪个还会在这个车间呆着呢?所以,母亲就得受着,整天提心吊胆地受着,上天车之前要受领导的气,下来后还是要受领导的气,不仅是母亲,所有的工人都是被这般对待,连十几年的老师傅们都不能例外。这就是这个小车间的风气,这就是这个单位的风气。
记忆与印象已全部述尽,余下可写的便是在宣化的小路上一次又一次听来的。当时这个厂子的最高领导姓方,他的妻子是我外祖母妹妹的女儿,外祖母从小在姑姑家长大,所以这个妹妹也不是胞生的,但总还算有那么一点渊源。外祖母妹妹的这个女儿叫做美珍,这个美珍姨天性善良,孝顺婆婆,是中国最传统、最典型的媳妇,所有中国媳妇该有的忍辱、勤劳、朴实在她的身上都可以找到。而这种传统的媳妇在传统的故事里大概都是要被丈夫所抛弃的,美珍姨也不例外。
这个姓方的之前只是一个小主任级别的,因为他太聪明,有耐心,便一步步爬上到厂里一把手的位置,如日中天后,他便开始沉迷于酒色,并把厂里工会的大部分人都换成了自己的犬马,工人的各种福利逐步下降,接的活却越来越多,于是,在罢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工人们的不满就已酝酿上了。
更可恶的是他对美珍姨!他在外面有了情人后,还养得“光明磊落”,有一个,美珍姨就忍了;有两个,美珍姨就把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有三个,美珍姨就跑来和儿子一起睡,等儿子睡着,再默默流泪;有了五个,你叫她还怎么忍!于是,美珍姨趁他闲了的时候和他谈这个问题,没想到,这个姓方的一下子就火了,一巴掌把美珍姨放到地上,不由分说就开始用脚踢,正在他大发兽性时,厨房的水恰好开了,他提上水便往美珍姨身上浇,美珍姨的一条腿当时便冒起了烟,要不是美珍姨的儿子把她及时拉开,恐怕美珍姨的双腿及小腹早已鲜血淋漓,不过当时要真是这样,下面的事就不会发生。这个姓方的看着美珍姨冒烟的腿,扔下壶就走了,当时外面正下着雨,美珍姨急着追了出去,当时他们住的小区还没有竣工,地上还坑坑洼洼的,美珍姨就这样拖了一条伤腿追了出去,正逢那姓方的上了车,车子已经发动了,可令美珍姨没想到的是,那车竟然倒着向她开来,已经几乎开到她跟前的车突然刹住了,她一下子就跌到了,然后那车便踩足了油门,可它并不走,坑洼的地里乘着雨水和的泥,那车就肆意地把这些泥甩向美珍姨,等甩够了,车子一放手刹,扬长而去,留下在雨中哭都不能再哭出来的美珍姨... ...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和母亲已经溜回家,毕竟是高中的最后一年,母亲便让我去学习,可听完这样的故事哪有心情去学习!便随手找了一本作文素材来翻,翻着翻着就看到张伯苓先生在南开女子中学毕业典礼上的一段话,彼时彼景,那段话令我至今颇为感慨,无法忘怀——你们将来结婚,相夫教子,要襄助丈夫为公为国,不要要求丈夫升官发财。男人升官发财以后,第一个看不顺眼的就是你这个原配。美珍姨啊美珍姨!你有没有叫他升官发财呢?美珍姨啊美珍姨!她们是南开的女学生你是谁啊?美珍姨啊美珍姨!人家懂得怎么襄助就是为公为国、怎么襄助就是升官发财而你呢?美珍姨啊美珍姨!这是不是就是你的命呢?
再后来,当这个姓方的又在酒楼里纸醉金迷时,他的母亲过世了,他的母亲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但送老人家最后一程的是美珍姨和她的儿子。我不想去想象他当时是怎样一副嘴脸,据说他当时正嚼着澄阳湖的螃蟹,太令人恶心了,太令人恶心了... ...
紧接着,罢工就发生了,时任市长的秘书去做调解,最终,这个姓方的被撤查,当他灰头土脸地从车间对面的办公大楼出来时,围在四周的工人一片寂静,全都盯着他,有的惊愕,有的愤怒,有的激动,突然人群中爆发出“打倒姓方的!”之类的口号,紧接着,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这个姓方的就这样被带走了,不知道当时的他对于钢铁和螃蟹的味道更熟悉哪个... ...
他被带出来的这一段是我昨天为写这个故事问母亲时母亲又提起的,在此之前,我脑子里的罢工图全都是按照文革批斗的路子走的,而母亲讲完后,我感觉这个场面更合适于农民围在黄世仁行刑的台子下面吼叫的景象。(文/阅读时间读者·策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