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小事(二)
中国似乎从来就不缺乏一个大脑指挥几十亿双大手的时代,上世纪50年代就是这样一个时代。
当时的那个时代需要人民,如今的人民也需要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体制性需要人民的“无所谓自由”,而如今人民的“渴望自由”则需要那个时代的体制性。这就是历史,你将永远无法预料它在下一盘菜会给你端上来什么。
前不久在很多新闻上看到各界人士在呼吁关爱抗战老兵,尤其是现在还在台湾没有回来的那些老兵,在那些岁月横刻、乡愁竖凿的脸庞上,党派什么的似乎早已显得不再重要。这就让我又想起我这小小山城里的一个人、一些事。
29年前,从张北县的农村来了一家五口,这一家的老大是个闺女,人已长至二十来岁,书便无需多读;老二是个小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正该读高中;老三也是个小子,年纪尚小,只要有地方念着书就不足一家人忧虑。
所以,最愁的就是老二!
想找个差不多的地方让孩子念书,可差不多的地方都不愿意收他,说到底,就是瞧不起这农村来的孩子,瞧不上这农村来的一家。
他们抱着最后一试的心情来到了十五中,在来之前,孩子的父亲对孩子说:“如果这所学校还是不行,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你就在家干两年活儿,然后去当兵吧。”孩子看着父亲,狠狠地点了一下头。他们找到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放含在嘴里的紫砂壶,扶了扶眼镜,抖了抖腕上的手表,看着这孩子说:“不是我们不乐意收他,真的,没有这样搞教育的。可是,您说孩子从张北来的,之前各方面讲的肯定多少和市里面是有差距的,您这不是耽误孩子么,让他在这儿遭这份罪干嘛,再说,现在时代变了,国家开始重视知识分子,开始发展教育事业了,那就对我们这些教育工作者要求严格了,您说您这孩子一点基础都没有... ...唉,就让他快回去吧,来了这也跟不上,何苦呢。”孩子的父亲耐心地听完了这些耳熟能详的理由之后,抛出了每次听完这通理由后都要说的一个要求,“能让见见班主任们不,让他们看看,问问他们,领不领这个孩子。”陪伴着每所学校雷同的使他倒背如流的理由就是这个要求一次次被拒绝给他带来的绝望。但没想到的是,教导主任叹了口气,说:“成!”
于是,班主任们来了,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们说明了意图后开始介绍,“这是一班的王老师啊,教龄15年了”,只见一班的班主任摇摇头。“这是二班的徐老师,教了11年了”,又见二班班主任摇摇头... ...就这样,连续介绍了五个班主任,教龄最低的都在8年,可他们没有一个愿意接纳这个小孩儿,接纳这个家庭。
“没有这样搞教育的”这八个字时不时在孩子的父亲耳旁响起。
“我看您也就安心了,带着孩子就快回吧。”教导主任推推鼻子上的眼镜,抖了抖腕上的表说道。
“哎,那个小陈儿不是还没回来呢么,等等他,好歹问问呗。”旁边坐着的一直一言未发的一个女教师说道。
“小陈儿?他才来咱们这一年!这教了十年、八年的都不收,他能收吗?唉,管他呢,想等你们就等等吧。”教导主任又拿下巴指了指站在那儿的五个班主任,说:“回去上课吧你们。”
“没有这样搞教育的”父亲的耳畔不知道为什么又响起这句话。
“当当当”敲门声,“进来!”
“杜主任,材料送了,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上课了。”
“哎,小陈儿”,教导主任又拿下巴指了指那父子俩,“农村来的,想在咱们这读高中,前面那五个班主任可都没要啊,你看看你吧。”
可这个小陈儿看都没看,直接说:”前面五个都没要啊?!来投奔咱们的嘛!我要了!“
杜主任一愣,旁边的那个女老师突然笑了,说:“那就快把孩子领走吧,赶紧把该补的知识、该弄的课本,都给他弄上。”
小陈儿和那父子俩走了,女教师对着杜主任说:“我就觉得这小陈儿得要,你别说那什么十年、八年的,那些个都是老油子了,他才来一年,干劲足着呢。不过,唉... ...就看他的命了,希望这孩子能是个好种儿。”
“唉,真是的,这一个收了,那第二个,第三个呢?学校统共才多少学生!这以后的进度得拿住啊,局里还瞄着咱们学校呢。唉,没有这样搞教育的... ...”
这段故事我从小就耳熟能详,我妈妈给我讲过,我爷爷奶奶也总给我讲,因为那个没人要孩子就是我父亲。这段故事总是在我荒于嬉时拿来教育我,因为这个故事的结果就是,在我父亲在十五中念的三年里,十五中的第一名就没有换过人。可我觉得这个故事的意义远远不仅在于这里。
我父亲的刻苦程度直到我考上大学都觉得是难以企及的,作为他的儿子我最后终于承认只要有他一半努力,我的成绩就会更好。可是直到今天,我父亲也不是值得这个山城去纪念的人物,值得纪念的是当初给这个农村来的孩子一个机会的老师。
我们就叫他陈老师吧。
陈老师之前并不是老师。在一个大脑可以指挥几十亿双大手的50年代,民主之风消弭,反右运动风生水起。而陈老师之前的身份是国民党士兵,是抗过战的国民党士兵,不过他是和如今新闻上那些比较为幸运的那一部分,他没有被迫迁到台湾。但是命运的微妙与无常不就是在于“焉知非福”这四个字上吗?
留是留下来了,可面临他的是30年的牢狱之灾!
在这30年的牢狱里,他的妻子离他而去了,他曾经所经历的每一场战斗不论是抗战还是内战都被当做通美的污点拿出来一审再审,然后就是接踵而至的游行、批斗,数不胜数... ...
我曾把自己想象成任意一个留在大陆的抗战老兵,然后想象我所经历的苦痛,想着想着,就想到一句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哦,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
1977年,邓小平复出,不久后全国就开始平反,我们的小山城也不例外,陈老师终于看到了曙光,等啊等,等啊等,一年又一年过去了,1986年,他在又熬过了一个10年后,终于被放了出来,终于落实了政策,政策落实到了十五中。让他当老师,可他会什么呢?想来想去,他决定捡起在狱中被批“小资”批了无数次的美术,对,那就教画画儿吧。
在全国师资匮乏的环境下,他单单教个美术怎能算物尽其用?干脆,就干上了班主任。年近半百的陈老师因为一年的教龄,变成了大家口中的“小陈儿”。可这个“小陈儿”还真就和别的班主任不一样,他是一个真正以传道、授业为己任的老师,在孩子们十七、八岁的年纪里,陈老师尽力教会他们感恩、善良、责任与担当。在经历了那么多艰辛后,他的脸上没有愤怒。
“我要给孩子们一个文明的世界观。”这是在很多年以后,山城的电视台采访他他所说的。
在以后的事实里证明,当年他留下我父亲并不是女老师口中的“才一年,干劲足”,而是因为教导主任的那些什么”农村来的“、”前面的老师可都没要啊”这些话。他就觉得这一家人就是来投奔这里的,他就是觉得农村孩子和自己带的孩子都是孩子,他就是觉得他什么苦都吃了再难带的孩子也不怕,他就是觉得搞教育的就该这样!
我真庆幸我所在的山城里能有这样一个好人,一个可以凭借其品行就能教化一方的人,一个为人师表的人,一个每年去看他的学生都不会少于百人的人... ...
2013年父亲看完陈老师回来讲,陈老师的头发开始往黑变了,在2010年还满头白发的他,如今竟生出了屡屡黑发,我想这就是善人吧,这就是天佑善人吧... ...
新年又要来了,今年我要随着父亲一起去看望这位山城的大德,尽管不一定能受到他老人家的教诲,但至少可以感受一下他身上那些世界上越来越少的气息... ...(文/阅读时间读者·策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