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情缘

我喜欢生机勃勃的世界，尤爱绿意盎然的美景，怎奈宿舍太过狭小，无法将世间美景如数收入囊中，于是校门口每逢农历“一”、“六”准时出现的小型花卉市场便成了我的天堂。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碰碰香、多肉盆栽和空气凤梨都来到了我的身旁，装点着原本平淡无奇的阳台，让狭小的世界开始变得大不一样。我沉浸在被绿植环绕的圣地，贪婪地享受着它们赐予我的愉快和满足。

这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花卉市场看见了栀子花的踪影。枝繁叶茂的模样，袅袅婷婷地立在仙人掌和绿萝的中央，乍看毫不起眼，却让我怦然心动。我像是失了魂的游子，呆呆地注视着那株栀子，回忆的力量把我的思绪拉向远方……

我的家乡盛产栀子，每到夏季，栀子花的清香都会遍布大街小巷。菜市场、校门口卖栀子的老妇比比皆是，价钱更是好商量，一个硬币就能换走一口袋的清香。心灵手巧的家庭主妇们时常将新鲜采摘的栀子花置于瓶中，为自己的家添姿添彩。也常有爱美的女性用别针将栀子安置于衣领或是胸前的口袋上，高跟鞋一响，便肆意地扭出随风而动的芬芳，擦肩而过的行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沾了花香的光。

提到栀子，我第一个想起的竟是幼时邻家做小买卖的阿姨。她和我母亲年纪相仿，却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嫁了门当户对的农村男人，在菜市口租了一间狭小的店面，靠经营日用百货补贴家用，过着粗糙劳累的生活。她长得并不好看，却极爱打扮，日复一日地用劣质的粉饼将自己的脸粉刷成一堵会说话的白墙。每到夏季，她总会在胸前别上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再在屋内的桌子上摆上几朵，一进门，便能闻到满屋子的清香。于是在我记忆的深处，那堵让人望而生畏的白墙被渐渐淡忘，脑海里存留的只是她自带光环的天使模样，像随风拍打翅膀的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仿佛空气里氤氲着快乐的蓝色因子，只要踮起脚尖，就能找到幸福的方向。

细细想来，那些凉风习习、蝉鸣阵阵、伴着花香的盛夏，随风飘荡、伴我成长，让我的童年多了些美好的回忆可想。满屋的栀子香气温暖了岁月，也温柔了时光。后来我母亲进入大学任教，全家在城里定居，那段关于“栀子阿姨”的记忆，便被彻底地封存了起来。

母亲任教的学校坐落在雷达山脚，原名凤阳师范，后更名为滁州城市职业学院。院内绿植覆盖，郁郁葱葱，一派“城市氧吧”的繁荣景象。南区老教学楼的门前有两株大型栀子把守，一左一右，争前恐后地生长着，倒有几分“植物门神”的模样。我在脑海中不停描绘仲夏时光满树花香的美好景象，却自始至终等不到心之所向。清晨的第一束阳光透过新鲜的空气，照射在刚刚睡醒的大地上，含苞待放的栀子花刚从热情的绿意中泛出羞涩的白，便被心急的学生们摘下，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旅程。正如院里的一众果树，生在公众场所，没有规则约束，便难逃提前生产的厄运，在人类的采摘中早早与幼子分离，从未等来所谓的瓜熟蒂落。我只能伫立在老教师住宅的门廊，透过高高的围墙，仰望满树的柿子、枇杷、樱桃，感叹生命难以言说的力量。迎面吹来的风里，也常常夹杂着栀子的清香。

习惯于在绿意盎然的世界里肆意挥洒、自由生长，突然来到雾霾笼罩的北方，自然水土不服，感叹天津大不宜居。我用双脚丈量着每一寸陌生的土地，虽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兜兜转转，却从未寻到媲美家乡的风景。眼前的世界多是一些不开花的植物，并没有枝繁叶茂的果树。陪伴我成长的栀子，更是只能在梦里相会了。

在天津与久违的栀子重逢，心情自然是激动万分、难以自持，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便当即决定抛下一切，与童年的信物再续前缘。兴冲冲将栀子抱回宿舍，安置于精心打扫的阳台，心底已经生出不停疯长的期待。仿佛看见绿意横生的叶子，便能幻想出熟悉的香气来，在空气里蔓延，穿梭于我的鼻腔，又直通我的心海。栀子如烟般化作人形，慢悠悠划着桨，微笑着向我驶来。我甚至幻想自己身处于一望无际的花海，头戴洁白的花环，每一个细胞都被香气覆盖，幸福装满了我的口袋。

我开始无比耐心地侍弄着含苞待放的栀子，期待它从绿色的外衣中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嗨”。按时浇水已经是家常便饭，偶尔还会用自产的鱼粪给它加餐。栀子却像是在跟我赌气一般，不停地开枝散叶，自始至终不肯吐露一丝纯白。我查询了很多资料，多言栀子不适宜在北方养殖，虽难免有些灰心，但却从未放弃努力。我们依旧相互陪伴，不再多言，我也渐渐放低了原本的期待。

只道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不曾想五一小长假归来，眼前的一番景象却让我目瞪口呆。栀子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仿佛每一片缺水的叶子都在诉说自己的心酸和无奈。原本亭亭玉立的花苞也风华不再，像受了委屈掩面而泣的姑娘一般无精打采。一旁的碰碰香和多肉却是呼吸畅快，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无需精心呵护照样活得自由自在。我知道为栀子补水刻不容缓，却又担心中午浇水会加强叶片的蒸腾作用让水分流失更快，只好耐着性子盼到太阳下山，方才将生养栀子的土壤仔细灌溉。小心翼翼地将栀子放回原处，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也期待奇迹会发生，一切能重来。

翌日早早醒来，翻身下床，试探性地望了望窗台。这一瞥，简直让人喜出望外！栀子吸饱了水分，又妖娆多姿地抬起头，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每一片叶子新鲜得仿佛都能渗出水来。再联想起昨日的荒凉景象，心中莫名感动，生出几分感慨。从此我抛却所有无端的期许，更为珍惜与栀子相伴的美好时光。

对于心态平和的人来说，幸福来得总是那么理所当然却又让人猝不及防。看似平常的夜晚，窗帘下的平凡时光，却因为栀子的生长，变得大不一样。我像往常一样准备为栀子浇水，却发现一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绿色的外衣逐渐褪去，露出纯洁羞涩的白，紧闭的花瓣开始慢慢张开，像敞开心扉的姑娘，向意中人娓娓诉说自己的心事。而我的心情，恰似投石之后的江水，翻滚着、奔腾着、汹涌着浪花的喜悦。

有些事，你越是期待，就越觉得岁月漫长。依旧是伴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醒来，抬眼望窗，终于结束朝思暮想，等来曙光万丈。原本在心里假设了无数可能万般想象，在幸福真正来临之时，却只觉词不达意、步履匆忙。嗅着久违的熟悉清香，一瞬间觉得词穷，仿佛一夜之间大幅缩水了词汇量，在容积有限的词库中彳亍徘徊，却始终找不到方向。一直以来有关重逢的期待，不再无处安放。也终于有了信仰，支撑自己走向远方。在喧嚣热闹的尘世间，总有在劫难逃的纷扰，亦总有不可避免的失望。总会有人停靠在时间的路口四处张望，抑或迷茫，抑或惆怅，不知该去往何方。栀子却不语，悄无声息，默然绽放。凝望着我的栀子，忽然之间拥有了前进的力量。

蓦然想起自西汉流传至今的《李延年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开满栀子花的世界，便是我的理想国。（文/阅读时间作者·贤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