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小事(一)
电视已然成为生活必需品。电视里上演着一幕幕戏剧,这戏剧又一幕幕取材于人生。
所以每一个城市都会有一个广电局,我的这个小山城也不例外,而我从前的家就在广电局旁边的广电家属院。我想几十年后这个院里的一些人、一些故事就会被放在隔壁编辑、剪辑。
我的童年基本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而我现在已经是个青年了,常能在母亲经营的文具店里听到不少旧人新事,但触动我的非常少,因为我觉得那总是他们一辈人的事,他们见到我也顶多是把我的变化寒暄给父母听,以此来作为他们开始谈话或怀念的端口。每每这时,我都一边帮母亲收拾,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有时候还走个思,想想自己的小心事。
又是这样的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念佛的老居士,她进来就和我的母亲说,唉,那个谁,死了!我的母亲一怔,缓缓问道,”谁啊?刘琦他妈?““那可不!还能有谁啊?就刘琦他妈呗!”屋子里一下子凝固起来,显然,这个”刘琦他妈“是他们经常谈论的人,我手里的活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可我想不起来这是谁,但刘琦这个名字太熟了,老居士的话像一把锄头一下子砸开我的心底,我在我内心深处的土壤里寻找那些我生命中第一批成熟的记忆的砂砾... ...母亲听得目不转睛,在目不转睛的同时她急切地用胳膊捅我,看得出来她是多么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细节同时又多么想让我加入进来,看得出这是在我们过往乃至现今的生活中多么重要的一个人。
正在此时店里进来一个买货的,老居士住了嘴,示意让我母亲去招呼,母亲趁着老居士停下的间隙,赶紧回过头来告诉我:”刘琦他妈么,还没想起来?!哎呀,你大姨!“”我大姨?哦,我大姨!“
在我没搬家之前,大姨和我们家住对门。小时候,她总把我叫到她家,给我念故事,把我放在阳光下的藤椅上,然后给我倒一杯热水,在热水的杯子上放一个”鞋底子“麻饼... ...我就在阳光里,在藤椅上,在麻饼散发出的香气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一段又一段童年。有时是母亲下班回来,有时是母亲做完饭,她就轻轻推开大姨家的门,她们简单说几句话后,母亲就过来说:”大爷快回来了,和妈回家。“我便用手抹掉嘴上的麻饼渣,下地穿好鞋子,回头看看大姨,说声再见,和母亲踏入不远的另一个门槛,第二天便又兴冲冲地回来到这个门槛里。可不知从几时起,这个门槛不再是我欢乐的殿堂,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又一阵吵嚷声,接着,大姨便淌着眼泪敲响我家的门,拉着我的母亲哭诉,母亲一番又一番地劝解,到最后都发展到母亲被拉去去大姨家里,大姨拉着母亲非要她”作证“、”评理“... ...唉,奈何,奈何... ...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学业也开始加重,没有时间总去大姨那里,也很少知道她过得怎样。我奶奶家后来搬到了广电小区旁边的一个小区,也就是我们后来搬去的地方。一天中午我急匆匆地在奶奶家吃完午饭便回家找一个重要的作业本,从家出来后恰巧碰上大姨,她亲切地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和你亲爱的人无论你们有多久没见面,多久没消息,一见面还是会亲爱如故,亲情可以这样,爱情可以这样,友情可以这样,我和大姨的感情也可以这样。大姨知道现在的孩子都爱玩卡片,尤其男孩儿,便死活拉着我非要去买,我心里其实是想要的,但碍于从小接受的教养,碍于大陆几千年来的风俗人情,无论我当时多年幼,我都得说个”不”字,并极力表现得不想要,但最后还是给“被买了”,那是多么精致的一盒卡片啊,我到现在都可以记得,那铁质的盒子,盒子上画着最厉害的人物,这盒卡片就是那种在平时期末考到前三名或者得一个三好学生奖状或者综合测评手册上全优... ...总之,就是在你这个年纪以及能力范围内得到相当荣誉的功勋后才有资格通过家长这个介质把你的功勋兑换成这盒精致的卡片的极不易获得的好东西。而那天,大姨就给我买了,毫不犹豫地买了,满心欢喜地买了,而我只能满心愧疚、犹犹豫豫、十分激动地接受了。现在想想,我怎么值得您这样呢?就是因为看到我就欢喜?就是因为就像对这个小男孩儿好点?就是因为您善良、您心好?我不能去听您哭诉,不能去给您告慰与拥抱,不能给您的儿子工作,不能给您一个您那个岁数应该有的宜居的环境,您是觉得我以后有这些能力吗?那您干嘛不等等呢?干嘛不等等... ...
讨价还价声没了,屋里又只剩了老居士、母亲与我。老居士继续说:“我看刘琦也快了... ...”母亲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怎么了?怎么就也不行了?”“唉,他的糖尿病遗传他妈的,这会越来越厉害,肾越来越差,前两天打电话还和我说,睡觉总憋醒,喘不上气。我跟你说,这晚上睡觉憋醒的绝对就是心脏问题!根本就不是什么气管上啥的,这就是并发症 。“”唉,可怜的,这可咋弄呀你说... ...”“唉,还有呢,他这会活得就剩500块钱了,你说说,就500块钱了,这会儿500块钱能干个啥,眼看着就过年呀,活得就剩500了... ...."听到这里,母亲二话没说,从放钱的抽屉里拿了8张大红票子塞给老居士,老居士瞅着钱,深深一叹... ...”你还拿钱,我给了他1000了已经,咋也得把年过了啊。""是啊,谁说不是呢,姨这干妈也真是了,真是个干妈啊。""唉,刘琦这孩子,前一阵儿还想出家,本来挺好,可你说,你说说他这身体!寺院也没法留他啊,真是... ..."两人说完又一阵叹息。
大姨啊大姨,您可知道,您可知道这些吗?您不该是这么个命啊,刘琦他也不该是这么个命啊!唉,不过还知道这些做什么,儿孙自有儿孙命,您也就别操心了,好好的去安详吧。
我总能想起当我念高中时我和您遇到的两次,那时我已经搬到了广电旁的小区,我和您总见不上,我们搬走时也没有留什么联系方式,把我和您的遇见完全交给了命运,交给了偶然。第一次,我老远就看见了您,您步履蹒跚,头上披着纱巾,我快步走上去,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大姨!”您慢慢抬起头,扶扶眼镜,突然一下双手抱住我的两臂,右手的拐杖掉了不管,左手的半导体摔了也不管,嘴里只管慕白,慕白地喊着,你拉着我说:“走,去大姨那坐坐,走,走!”您拉着我,可是拉不动,您老了,可我正当年,我想回去写题,所以您拉不动我... ...第二次,是您看见我,当时我一边走一边摆弄手机,突然听到您唤我的声音,离上一次时隔一年半,您又是突然一下双手抱住我的两臂,右手的拐杖掉了不管,左手的豆腐摔了也不管,嘴里只管慕白,慕白地喊着,你拉着我说:“走,去大姨那坐坐,走,走!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您拉着我,可是拉不动,您老了,可我正当年,我不得不回去写题,真的大姨,我不得不回去写题啊!
可是,大姨,我好后悔,我干嘛不去您家坐坐呢?就一会儿时间啊,就一会儿,您巴巴地望着我,可我呢?可我就不问冷暖地走开了。我啊我,连给我留下不得不做的题的老师我都能看望上一早上的时间,可怎么就不能给您那么一小会儿呢?彼时;正是您的糖尿病极为厉害的时候,彼时,正是您双眼被糖尿病带出来白内障最为痛苦的时候;彼时,正是刘琦找不到工作您最失落、迷惘的时候... ...如果我去陪陪您,去和您待一待,再去那阳光和藤椅里晒一晒,再当回小少爷让您给我端杯热水,再让您忙碌忙碌,不再让您坐在屋子里想着生命、轮回与死亡,那该多好啊!哎呀呀,大姨啊,说什么,我都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 ...
明天我要回广电家属院去走走,去看看那卖卡片的小店儿已被气候改变成了什么模样,去看看我和您走过的那些小路被岁月冲洗后是否还铺得满阳光... ...(文/阅读时间读者·策兰)